赫连郅支闻言动作稍微顿了顿,抬眸,视线自拓跋月的脸上扫过。
那张较之于北域女子更为秀丽,却又是秦人女子罕有的大气容颜之上,平静而镇定,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他的手掌缓缓从弯刀的刀柄之上松开,复又抬眸看了看百里封,笑了笑,没有用胡人的语言,反倒是操着一口拗口的大秦官话道:
“好,我相信你。”
“交给你了,车师国的贵女……”
“我在外面等你。”
随即弯刀归鞘,引了左右以及狱卒从这铁牢当中狱卒,主动走出。
这里的狱卒留下了一盏提灯,勉强为这昏暗无光的地牢带来了些许的光,能够让这里的一男一女看清楚彼此。
百里封脸上轻挑挑衅的笑意逐渐消失,归于沉默。
拓跋月将手中铜质的提灯放在地上,然后正坐在了百里封的对面,面上神色沉静,也不说话。
在她旁边,放着一个三层的丹朱色食盒,她只是安静地将食盒打开,便有香气弥漫出来,里面并不是胡人饮食,而是大秦扶风的吃食。
百里封头颅低垂,乱发遮掩双眸,喉结上下动了下,缓声道:
“你是来招降于我的?”
“你以为,凭借你我的关系,我便会背弃我大秦,归降于你们车师国?”
“简直可笑。”
他的声音中满是失望和嘲讽。
拓跋月动作平静,未曾停下,只是道: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百里封冷笑道:
“试一试?我劝你还是尽快放弃如此打算为好,区区车师为国,所占城池之地不过只能比拟我大秦一郡,以一郡之力而击我百郡,不过是自寻死路!”
“以为勾结了北匈就能和我大秦抗衡吗?!”
拓跋月沉默不言,看着他轻声道:
“你应当比我清楚。”
“大秦虽大,却内有江湖之患,而以我国邦之远,大秦远击,所冒风险,又会有多大。”
“你……”
百里封眉目皱起,还要继续说话,拓跋月已眉目微竖,神色凛然,声音略有提高,打断道:
“我车师国此时和北匈为盟约。”
“百里封你若是再口出不逊,休怪我不念旧时候情分。”
腰间弯刀已经出鞘一分。
铮然之音低啸,引得左右两边囚室中的大秦铁骑下意识想要起身,锁链摩擦,哗啦作响。
百里封的神色有些难看。
坐而对辩这样的事情在扶风学宫的时候也曾经过,那个时候他觉得很是开心,哪怕是输了都很开心,事实上他总是输,可是现在看着前面那一如往常,依旧镇定的少女,他却只觉得愤怒。
有因为车师背叛秦,也有因为眼前少女的原因。
这种被背叛的感觉,气到他身躯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僵持之中,拓跋月收刀敛目,左手抬起,将食盒的最后一层打开。
里面放着有一碗三鸭汤,有三叠素菜,主食是一碟子肉包,无论菜色还是香气,百里封都很熟悉,这些都是大秦扶风郡城的菜色,他吃了差不多快要四五年的时间。
拓跋月正坐于前面,平静开口,道:
“此时已经不是往日,大秦以一国远击天下的时候。”
“勿要鲁莽,你已经近两日未曾饮食,先吃些东西罢,或许能够让你稍微冷静些。”
白皙的手指却将肉包撕下了一小块,透过那一小个裂口,有油脂流下,香气越发得浓郁诱人。
百里封脸上才浮现出那种嘲弄讽刺的笑容,视线却骤然凝滞,只是紧紧盯着那一个肉包。
昏黄的烛光之下,有金属的色泽隐隐在其中。
钥匙……
百里封的瞳孔微缩,抬头看向拓跋月。
后者的神态依旧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正坐于前,一袭红衣如旧,黑发只是自鬓角一侧滑落,露出少女已经长开的眉目,平声道:
“怎么,连这大秦的吃食,依旧不合你的口味吗?”
那气质大气从容,到了让百里封几乎陌生的程度。
他至此时方才明白过来。
她终究为一国之贵女。
在此铁牢之外不远处,有一木桌,平素是狱卒坐着休息的地方,此时那些狱卒却都只是站着,满脸讨好而畏惧地站着。
桌子的边角似乎被手汗给包出了浆,即便是狱卒极殷勤地用袖子擦拭了许多次,看上去仍旧有些油腻的感觉。
赫连郅支并不在意这些。
他只是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搭在桌子上,双目微阖,静心听着铁牢当中的对话交谈,神色平和而从容,带着上位者所独有的气质。
旁边一直跟着他的近侍踟蹰片刻,还是上前半步,躬身,低声道:
“殿下,此举似乎不妥……”
青年睁开眼睛,一边分心去听铁牢中两人交谈的声音,一边随意问道:
“不妥?有何不妥?”
那近侍臣子低声道:
“殿下聪慧远甚于臣,自然知道。”
“这拓跋氏本就是近十年来才并入车师国中,且逐渐成为其中大族之一,但是毕竟当年的过程多有血腥,拓跋月对于车师国并非就一定有多少的归属。”
“而殿下令他二人独处,属下担心……”
七王子轻笑,打断他的声音,道:
“担心拓跋月将钥匙交给那百里封?”
他说到百里封的时候,身子本能僵硬了下,虽然在竭力克制,但是那近侍仍旧能够被隐约察觉到青年对于这三个字所抱有的恨意和畏惧。
赫连郅支抿了抿唇,强行将脑海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遏制住,继续道:
“百里封此时已经几乎是废人。”
“而且区区一名离开了战场的八品武将,在这里又能够做到什么,连逃命都没办法做到,不过是亡命奔逃,蜉蝣撼树罢了,不自量力。”
“我会命人在这几日中守在外里。”
“一旦他们敢于逃出,便会被乱箭当场射死,没有了趁手兵刃,也没有了铁甲,我看他如何能够逃出,以为千辛万苦,逃出生路,想来彼时他们脸上的神色定然是极为有趣……”
声音微顿。
赫连郅支脑海中重又回想起那名秦将冲杀而来的一幕。
那个时候他几乎浑身冰凉,明明彼此武功都相差不大,他自己却只能如同木偶一般,看着那秦将手中之刀劈斩下来,看着那青年将领怒目而睁,要取自己性命。
这一幕几乎变成他的梦魇,赫连郅支手掌微微握紧,咬牙冷笑,道:
“言百人敌?言千人敌?”
“终归也只是血肉之躯。”
近侍闻言心中微有悚然。
若是拓跋月有救百里封的念头,那么会让这个念头直接变成百里封的死机,连拓拔月自己也会陷落于险境当真。
心念转动,他的心中忍不住生出寒意,下意识朝着远离赫连郅支的方向退了一步,隐有畏惧,可却又转瞬浮现可惜的感觉。
七王子虽冷静多谋,可是却没有勇力。
性也不够沉静毅然,只能算是阴翳谋划之辈,没有办法在战场上称雄。绝对没有办法威胁到他的极为兄长,一辈子也只是屈居于人下的结局。
可他自己却心气甚高,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军而出,往后或许是大匈祸事。
七王子不知臣下心里所想的事情,声音顿了顿,复又以北匈话开口道:
“若不是拓跋月看到被拖回的百里封,说此人认得,是在大秦求学时的同窗,或许能够使其招降,当场便应该将他鞭杀至死,吊在木杆上让老鹰啄食内脏。”
“我本也不在乎什么招降。不过是为了讨那美人欢欣,若是在这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起了争端,不过因小失大。”
赫连郅支的语气很轻佻。
即便谈及的是他国贵女之一,却宛如在说花楼画舫中可以随意玩赏的女子。
近侍官员默然。
今次他们埋子落局,令车师国国主暴毙,引得朝堂内乱不止,北匈出手帮大将勉强稳住了局势。
却也被通过这个机会,以种种手段,拉拢车师国官员,终于能逼迫着大将军不得不靠拢他们这一边。
更是趁势裹挟边军,朝着大秦边关杀去,若是能拔取大秦数个驻点,便能将这局势定下,令那大将再无反悔余地,现在虽不能尽善尽美,也算是功成。
自此车师国几乎已经成为了大秦和北匈之间的一个跳板和缓冲。
大军自此可以长驱直入矣。
若非国主身份尊贵,不宜涉险,而其余诸位王子则鲁莽蛮横,此行无论如何轮不到七王子为主,不过七王子也只是代表着北匈王室,仍有一名修为五品的高手做主诸多事宜。
至于宗师?乃是国之重器,不可以陷于险地。
赫连郅支抬手,身后随侍之人已经取出了夜光杯,恭敬奉上,倒入美酒,微微晃动,生出细密涟漪,那是如同鲜血一般的色泽和质感。
青年面上满是从容不迫,大局在握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