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阳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看向吴穹,行事颇为迂腐的老者朗声一笑,道:
“看轩主模样,已经以清水濯面,正衣冠,佩香兰,当是要上山寻那章左声辩论,老夫虽然不才,愿意一同前往。”
江阳微笑,颔首道:
“然也。”
吴穹抬手正了正顶上竹冠,已经做好今日死在此地的准备,章左声既然能够得享天下大名,那自然并非是易与之辈,手中少宇剑算不得神兵,却也相差未远,虽称豪迈旷达之士,可哪一个豪迈之士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情?
不过胫胫然小人哉。
江阳却未曾挪步,只是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道:“还有一位大客未到,且先稍待。”
吴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方才心里面的心疼和憋屈突然便一散而空,江澜瞪大了眸子,下意识看向了那边的方向。
不片刻时间,便有马蹄声若雷霆,狂奔而来,当先一人虽然穿一身布衣短打,气度却不差,眸子里隐隐有些戾气,身上有血腥味道,吴穹定睛一看,这几人竟然是直从大道上有埋伏之处闯将过来,不由咂舌。
那马奔来,夏侯轩一拉马缰,翻身下来,趋步往前。
吴穹看到了在其身后,除去宫玉,薛琴霜以及那名出身于天下第一庄的弟子外,竟还有两名老者,那深藏不露的仆役也在,最令他意外的却是田志德也在一旁,抱着银枪。
他面容动容,说不出话。
江阳却似乎早已经有所预料,松开拉着女儿的手掌,朝着离弃道所在方向长揖一礼,平静道:
“江湖散人江阳,见过离将军。”
一道道目光看向离弃道,离弃道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看着眼前有三五分眼熟的中年男子,始终不能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影子联系起来,苍眉微皱,缓声道:
“是你。”
江阳直起身子,微笑道:
“蜀左前营中,已经有二十余年不见。”
离弃道上上下下看他,突然语带嘲弄道:
“一叶轩果然是厉害,当年以一剑杀溃三处营地,旬日之间刺杀我大秦校尉以上将领七十三人,逼得诸多将领寝不脱甲,甚至于每夜不敢入睡的煞星,在你一叶轩中,竟然只是一介腐儒?”
“若是如此,天底下腐儒可果真了不得。”
一言既出,众人神色骤然变化,谁也没有想到素来名声都有些心善,甚至于窝囊的江阳竟然曾经是这样一位实打实的狠角色,吴穹手掌微微一抖,至此已经猜出了眼前这一身青衫做文士打扮的究竟是何等气焰彪炳的人物。
离弃道将白锡扁酒壶放在腰间,不知如何,已经出现在了江阳身前,看着那双墨色瞳孔中平静倒映出的自己,淡淡道:
“说出这种事情来,是打算和我算算旧账吗?”
江阳不答。
离弃道瞥见旁边颇为紧张的吴穹,眼皮耷拉下来,道:
“只是可惜,若是你如今还是当年那杀人不需第二剑的儒家高手,我还有兴趣和你掰扯掰扯那些被你削去的人头,而今却真的没甚么心气欺负你一个气机散去的废人。”
“说罢,想要求我做什么事?是要保住你的女儿吗?好说,不过一记手刀的功夫。”
江阳摇摇头,道:
“当年我便对你很有兴趣,恨你,却又杀不得你,敬你,心中却又畏你,而今有这机会,一叶轩山上有飞瀑从天来,堪为一景,不知道离将军可有兴趣一观?”
离弃道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年少成名,曾自负蜀国文气七成在我的书生腐儒,笑一声,道:
“自然可以。”
那边刘陵走上前来的,仿佛要急着占些便宜般大声道:
“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我啊,哈哈,当时候和吴穹你说好要请我喝饱了山上的国士无双,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把我扔下?!”
江阳微笑,道:
“若是先生有兴致,自然应该如此。”
言罢轻轻拍了下江澜头顶,只是一如往常笑了笑,转身朝着一叶轩走去,江澜下意识要追去,离弃道随手一指,雷霆暴走,仿佛天雷爆射一般,在地面上勾勒出了一道肉眼可见,奔走不息的雷霆屏障。
不曾言语,不曾说明,但是却已经让身后那些人知道,这已经是老一辈人的纠葛和故事,你们不需要参与其中。
一叶轩今日弟子众多,皆持剑而立,人人皆为章左声一脉弟子,共有约五百人,其余弟子皆被囚禁,或是以种种理由离开宗门,但是即便是这些人,毕竟读过书中道理,在面对着往日和善,对他们都很好的江阳,几乎下意识朝着后面退开了一条道路,目光同剑锋一同偏开。
这位轩主是真的待他们很好,无论是谁向他请教问题,都会很认真地向提问的人回答,若是不知道,也会说来日再寻些典籍给他解答,非常抱歉。
所以即便是已经叛向章左声的五百名弟子,却也不愿意与江阳为敌,手中长剑剑锋低垂,任由那些混在其中的执事弟子低声命令,也不向前,只往两旁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江阳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仿佛往日那般,向着给自己让开道路的年轻书生弟子们微笑颔首。
可是不片刻时间,山门下却又来了一行人。
…………………………
叶柱华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并被强行服下丹药,被留守在茶肆旁边的神武府弟子,夏侯家暗卫牢牢把手,纵然是其全盛时候,想要逃开都极为困难。
茶肆上喝茶的熟客,早已经一个一个跑了干净,现在这茶肆中只剩下了看清局势,忧心忡忡的茶博士,以及一位今日方才过来饮茶的茶客。
那位年纪虽然不小,风姿甚是儒雅,一头灰发,唯独两鬓纯白,看去便是极有学问的人,茶博士对其颇有好感,轻轻抿一口清茶,当年以一己之力联合六国逆向伐秦的纵横子苏谷眸子看向一叶轩,呢喃自语道:
“离弃道,许久不见了。”
“当年你欲杀我千百遍,而今却见面不相识……”
他一手拂过鬓角白发,复杂笑道:
“原来你我都老了。”
江阳缓步往上走,每走过了一处,便说出这地方的典故经历,如数家珍一般,声音温和平缓,却让吴穹鼻子发酸,几乎潸然泪下,江阳此时气机已经溃散,却没有一个人拦在他前面,堪称长驱而直入。
过去前面夫子殿,走过曲折回廊,周围有水汽升腾,千万倾水重重砸落了百丈以上山石落差,轰然声音仿佛雷鸣。
在瀑布之前,又一块青石,石头上盘腿坐着一名中年儒生,和江阳不同,穿着青紫色长衫,贵气逼人,上面罩了一层白色纱层,不显累赘,却有几分飘逸之感,背对着众人,看向了飞流直下的瀑布,突然开口道: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师兄,你还是来了。”
吴穹拳头攥紧,双目怒睁,江阳抬手阻拦他,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平静道:“你偷袭于我,当时翻坠山下,尚且未曾和你说得明白。”
“你错了,师弟。”
瀑布突然止住,千万倾沉重水流停在空中翻滚,那边中年儒生突然笑出声来,笑声越发大,突然化为了一声怒斥,道:“错的是谁?!”
“家国大事,是谁,蒙受国君天子恩德!却不思报国?!是谁,和殿下情同手足,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去见?!”
“我错了?!哈哈哈,背信弃义,不忠不孝的人,分明是你!”
“大蜀殿前诏侍翰林学士,江阳江文远!”
气劲暴起,沉重的瀑布水流轰然砸落,直如闷雷暴起,亿万计水汽升腾而起,震得人耳轰鸣。
…………………………
“年长者有年长者的气魄和过去,这没问题,但是年少者也应该有年少者的桀骜,要不然的话,委实撑不住上一辈的东西,最起码,也要亲眼去看看。”
夏侯轩站在了江澜的前面,轻声呢喃,更往前去,已经是一叶轩冲天而起的山门,先前那些弟子没能够阻拦住江阳四人,那些执事本就有些恼怒,现在才过去几人,却又来一拨儿,心中瞬间激怒。
五百持剑弟子,结成了剑阵挡在了山门上。
剑意冲天,有清气在上方浮动。
剑阵是为,浩然正气。
为首一人年有三十余岁,在山门中居要职,认得江南道高门子弟,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夏侯轩和被挡在了夏侯轩身后的江澜,心中微动,挣扎几番之后,刷得一声抬起右手来。
身后剑阵随之而变化。
剑气搅散了清气,化为凌冽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