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父的鬓边早已白了寸余,被人搀着在灵柩旁哽咽;任母用手掩着红肿的眼眶,感谢旁人出席的几句话硬是被拆成了十几截才断续说出。
这家人的反射弧可真长。苾离唇角勾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本来想进去,以期再看任长君的遗照一眼,最后还是迈不动半步,想想又何必给自己留下那么多念想。
这么多年她和任长君并没有说过什么情话,彼此都是冷静的人,觉得相知就是最好的结局,不必在意形式表里。
原来还是会后悔。
现在的她,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可以客客气气地对别人说一句“我不在乎,是我自己求仁得仁”,可是依旧骗不了自己。她会后悔自己为什么留下那么多遗憾。
所以湘哀是早就通透或者懦弱到不愿意去尝这种别离之苦,才执意不给自己一个开始吗?虽然狠,也不失为一本万利的好方法。
叹息在空中结出霜白色的雾气,苾离缓缓地蹲,双手圈出一个取暖的姿势。脱了力,伞跌落在她的背上,隔了山隔了水仍有凉意。雨幕遮天盖地,生怕无法昭示着寒冬将至。
而她所求,不过是一方温暖。
悼念仪式很短,来宾渐渐地散去了,苾离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她生活自从任长君死的那天就变得不规律,算算上一顿饭是在八个小时之前吃的,自己似乎有低血糖的症状。
她硬是撑着往前走了走。任父任母去送那些来宾了,任长琦脸上还有泪痕,怔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好歹和你哥哥也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我要拿他那本日记。”苾离垂下眼睫,攥着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之前答应过写满了这本日记就给我看,如今虽然我等不到了,还是希望多少能留一点念想。”
任长琦没有说话,假装无事发生地瞟了一眼走回来的父母。
苾离把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空气沉默了许久,最终任父艰难地点了点头。任母仿佛心有不甘地伸手去拽丈夫衣角,想到什么,那手停滞在半空中,又讷讷地收了回去。
苾离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只在心底笑一声也就过去了。她伸手收好那本再普通不过的笔记本,毫不留恋地转身,就像身后的人与她毫无关系,不过是她这一辈子连一眼都不比看的过客。
她走得很慢,挣扎着从自己的悲伤中走出。
“姐姐!”
任长琦犹豫了一会儿才出声叫她。
苾离停了步子。
“我哥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任长琦咬了咬唇,又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一定要振作——”
苾离轻缓地笑了,随即提步向前走去。
雨仍下得细密绵延,覆在她的伞面上,水流成溪,间或一滴落下,落在黄土上洇开消逝。
苾离想了想,决定再去坟上看一眼,从此再也不见。
她绕过那间公用殡仪馆,墓地傍山而建,青冢环山,少说也有几百往生者葬在此处。任长君的墓在山脚稍上的位置,风水不算好,仅仅只是一隅安身罢了。
苾离撑着伞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经过十几座墓碑就到了。她把伞向上一举,遮住的视野就豁然开朗。
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身黑色正装,正弯下腰在墓碑前放一束白色小花。花是新鲜的满天星,一朵一朵花苞挨次挤着,随雨落轻颤,生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盛开。
女人放好花,直身退了一步,慢慢地鞠了一躬。
苾离尚在震惊中不能回神,女人先错开半个身子自我介绍:“那天我就在路口,没能提醒这位先生留心快速开过来的车,心里有些愧疚,就联系了安委会,辗转找到这位先生的父母,想亲自来一趟。”
女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一眼就道破了苾离的防备。
“那我就却之不恭,替他谢过您的好意了。”苾离的心思转了转,客气地答复,客气地伸出手示好。
女人微笑回握:“不知您与逝者——”
苾离下意识地瞥过青石砖刻:“我是他的未婚妻。”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逝者已逝,节哀。希望这位先生往生顺遂。毕竟我也曾失去我的爱人,感同身受。”
苾离心念微动:“您贵姓?”
“免贵姓赵。”女人偏头看着那束小花答道。
满天星太容易淹没在一众白菊中了。坟前送花大多俗气,苾离猜满天星是这位赵姓女士喜欢的花。愿意送出这样本真的祝福,怎么说还是难得。苾离心下感慨了一会儿,对女人笑了笑。
她走到墓碑旁边。
“我会替你报仇的。”她一寸一寸抚过冰冷的墓碑,“之后我就忘记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沾了一手湿泥。
她垂下眼,用拇指拨拉着把灰土赶走,这么就费了不少工夫,而女人在旁边不急不躁地注视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不管怎样,谢谢赵女士。我现在就走,如果赵女士不介意,我送您出墓园。”
女人挑眉,思量一会儿便同意了。
她们一前一后撑着伞走过狭窄的过道,走的是另一边——女人把车停在远离殡仪馆的一处,苾离则是“主随客便”。
目光如同她的心思一样纷乱,苾离差点撞到停下来的女人的身上。
女人并不在意,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山上某一个背影。
白衣白发的女人没有撑伞,任凭雨水浇在她背上,也不管地面肮脏,只是安静地跪坐着。
那背影分明有岁月静好之感,可这却是墓冢。
苾离的脊背上陡然生出一丝寒凉。